井下一日
发表时间: 2015-01-06 来源: 满洲里文明网 字体:[][][] [打印] [关闭]

  这是我来到煤矿工作,正式下井的第六天。

  刚一下井时的新鲜感已经全无,那些从未接触过的事物也都变得习以为常。我挎着自救器和矿灯,带了些干粮跟随侯师傅准备入井。侯师傅是一名普通井下工人,但他也是我们矿井下工人中的元老级人物。

  行进的人车上,每个人都显得格外放松,有说有笑地闲聊着。我被侯师傅和另一个姓张的师傅夹在中间,也许是面孔生疏的原因,坐在我后面的几个老师傅对我这个新来的大学生产生了浓厚的“兴趣”,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个不停,“为什么来煤矿工作呀?大学不白上了吗?”“现在咱采煤的都用知识分子了!”“上学的,不上学的,都干一样的工作,这可真是……”这一说不要紧,整节车厢里的矿灯几乎都照向了我,我竟成了全车人的“亮点”。略带讽刺的话语,让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。坐在一旁的侯师傅连忙帮我打圆场:“你们这帮臭‘煤黑子’,大字没识几个,人家肚子里装的那都是学问,你们肚子里装的都是啥?全他娘是大老散!”

  哈哈……全车人哄堂大笑。

  下了人车后,我跟在侯师傅的后面,没出十分钟,身高腿长的我已经慢慢追不上侯师傅了。大概走了二十分钟,我已大汗淋漓。我喘着大气对侯师傅说:“师傅,咱能慢点走不?我走得肺子都快炸了!”侯师傅说:“这还叫快?平常这条道我三十分钟就走到里面儿了,咱们都走了快一个小时,你年纪轻轻的,咋还赶不上我这几十岁的老头子啊?”此话一出,想休息肯定是没戏了。

  终于抵达目的地,我整个人几乎都快要散架子了,喘着大气瘫坐在浮煤上。侯师傅看了看我头顶上,对我说:“冯啊!你过来,别在那儿坐着,一会儿掉下来煤砸着你!”

  我头也没抬,不耐烦地说:“哎呀!都快累死了,再说这儿能出啥事儿啊……”话音未落,一声闷响,几块比拳头大些的碎煤块“噼里啪啦”地砸在了我旁边的皮带架子上,吓得我一个箭步蹿到侯师傅身后,心突突地跳个不停。侯师傅转过身,一脸怒容:“看你再得瑟个试试!前段时间这块儿局部片帮,表面儿没事儿,要真砸着了咋办?!”我胆怯地点了点头。

  侯师傅阴沉着脸不再作声,气得直横眼瞪我。

  我们歇息了片刻,见他还阴沉着脸,于是我主动上前跟侯师傅搭话套近乎:“侯师傅在井下工作多少年了?”侯师傅仰仰头,寻思了一下说:“我十七岁就开始下井,今年都快五十了!真是一晃儿的事儿。”于是我便“得寸进尺”了:“侯师傅几个孩子啊?都干什么工作呢?”也许是说到侯师傅的心坎儿里了,他的脸上立即“阴转晴”:“两个孩子。大丫头已经成家了,给我生了个大外孙子;二小子,跟你一样也是刚毕业的大学生,正在找工作。嗯……还有个三儿子,现在在井下干活。”

  我好奇地问道:“你三儿子也在井下工作啊?在哪个矿呢?”侯师傅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安全帽,说:“我三儿子不就是你嘛。人家不都说,‘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’。哈哈,小兔崽子!虽然你师傅没啥文化,可是在井下,只要你听师傅的话保证让你没‘亏’吃!”

  气氛变得轻松,我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准备开始干活。今天的工作是收拾采煤队料场,顺便打扫,文明生产。刚进料场,眼前的狼藉景象,就让干劲十足的我泄了气。液压单体和圆木横七竖八的在地上散落着,各种杂物废料掺杂其中,毫无秩序可言。侯师傅简单安排了一下工作顺序,决定先码放圆木和单体。因为圆木是经过防火处理的,所以每棵圆木和单体都不下百斤。没干多长时间,我们的工作服就已经全都被汗水溻透了。脱下衣服以后,汗水顺着脊背直往下流……侯师傅看我累得直喘大气都快虚脱了,于是便提议先吃饭再干活。

  我慢慢地啃着手中的“美味”。侯师傅看着我“矜持”的吃相,说:“你咋就吃那么点儿?哪还像个老爷们儿啊!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下井一顿能吃七个馒头。那时候我们讲究一点的拿手绢包,像我们这些家里条件不好的随便整块儿破布一包,揣怀里就走了!哪像现在啊,还整个塑料袋儿包着。”侯师傅整理了一下安全帽,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劲头,说:“早先就是背个‘王八’色儿的军用水壶,装不了多少水,还死沉死沉的。你瞅现在,你们喝的都是这饮料那矿泉水儿的。你们这一辈儿,算是享福喽!唉……不是,我看你那水早都喝完了,你干吃馒头不噎得慌啊?来,给你喝我的!自各儿家的白开水!”说着,侯师傅递过来一个黑黢黢的饮料瓶子,瓶盖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了,离远了一看跟枚小炮弹似的,看着实在是没有“饮”欲,我委婉地摆摆手,拒绝了。

  许是我的表情不慎,让侯师傅显得有些尴尬。他略一迟疑后,还是执意地递了递,说道:“别穷讲究啦,赶紧喝吧!一会还有那么多的活呢。我看你刚才出了那么多汗,不喝水一会就得虚脱了。咱井下就这条件,比不了你们上大学时的条件,要啥有啥的。要生存就得学会适应!这些大道理,你们出去闯世界回来的应该都明白。赶紧喝吧,吃完喝完咱就开始干活!”我不忍再驳侯师傅的“面子”,于是接过“炮弹”贪婪地喝下一大口,几乎将剩下不多的水一饮而尽。侯师傅见我有些“意犹未尽”,便转身拿起他随身带的工作兜,用那沾满黑色煤泥的手在包里摸了一摸,似乎摸到了什么,却又缩回了手。

  “享受”午餐的时间总是仓促短暂的,简单地填饱了肚子,我们起身继续工作,最后就剩下清理文明生产的工作了。虽然离采煤区转载溜子很近,清扫时也不用太费力气,可是自己实在太不争气,还没干多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直冒虚汗。侯师傅看我实在干不动了,便关切地让我到一旁去休息。侯师傅边干边说:“你们这些小年轻们,干这点活就累得直不起腰来了。以前咱矿,那时候皮带溜子啥的根本没几台,几个采面都得掺乎着用。那时候采煤,这边响完炮,一帮人冲进去拿‘三齿子’往出整煤,就用那种倒锥子形的背筐往出背煤。那时候一个班下来也出不了多少煤。哪像现在这条件,从煤一落地儿,全程‘车接车送’,现在要是还让你们这些年轻人跟我们那时候一样背筐,还不个个给你们累得哭爹喊娘?”

  侯师傅一边津津有味的述说着煤矿那些“鲜活”的历史,一边干劲十足地清理着“战场”。

  经过将近5个小时的工作,终于盼到可以升井的时候了。我和侯师傅汗流浃背地坐在地上,都没了刚才的精神头。侯师傅拿出“炮弹”看了看,又看了看我,“冯啊,你喝吧!我累了,怕是喝进去就得吐出来了。”其实,我看见侯师傅的嘴唇都已经干裂了。我知道,他是怕我不舍得喝所以才这样说的。在我再三的请求下,最终我们两个人把剩下的水分着喝掉了。休息片刻,侯师傅带着我又踏上了“长征”路。这次,侯师傅放慢了脚步,也许是因为累了,也许是有意照顾我吧?我无暇多想,只是闷着头步履沉沉地跟在他的后面,此时我累得连一句话也懒得说了。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个小时后,总算走到了六片人车候车室。

  候车室里零星坐着几个等车的工人。我回头看了看侯师傅,自嘲地说:“师傅啊!你咋也整的跟非洲人似的啊?咋跟他们一样啊!”侯师傅咧着两排洁白的牙齿“回敬”我道:“你个小王八蛋,啥叫我跟他们一样啊?你他娘的不也一个德行样嘛!你这是‘乌鸦落在猪身上,看着别人黑看不着自己黑’。”

  我们找了一个靠里边的长条椅子,坐下了。此时的我早已浑身湿漉漉了,口渴和轨道巷里吹来的阵阵寒风,不时地敲打着我的心门,真的太累了!

  忽然,侯师傅把我拉近了悄悄问:“渴不渴?想不想喝水?”

  我舔了舔嘴唇:“当然渴啊!师傅你不渴啊?关键是咱们的水都喝完了啊!”

  “嘿嘿,小子!咱还有这呢……”侯师傅说着故意慢腾腾地从工作兜里摸出了一个瓶,在我眼前一晃。

  “雪碧!……”我简直不敢相信:眼前的竟然是一瓶雪碧啊!我的眼睛都开始放光了。

  看到我这兴奋劲儿,侯师傅将雪碧递给我:“这是我家二小子过年时候给我买的,说让我下井的时候带着,咱也没喝过这玩儿意,就放家了一直没舍得喝。看你平时带水少怕你渴了没水,我就成天把它揣在包里给你备着呢!”听到这,我的心里一阵暖流滚过:“师傅!这是你儿子给你的,为啥天天给我背着啊?”

  侯师傅笑着,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一家一个宝儿。到了井下,你们自己的爹妈照顾不了你们了,那就得师傅来!谁让你是我‘儿子’呢!”

  我握着那瓶雪碧的手有些颤抖,嘴唇动了动也不知说什么好了。

  侯师傅又说:“你们这些新来的大学生啊,都是家里宠惯了的80后,重活累活干不了,能干得了的嫌工资低,一个个高不成低不就的。既然来了咱煤矿,你就不能小瞧了自己。别管别人咋看咱,你就记住:那些没有下过井的人,是没有资格在咱们这些‘煤黑子’背后评论啥。咱干活脏,可是咱拿的钱干净啊!咱这些‘煤黑子’都没啥文化,咱整天窝在井下,为的啥呀?不就为了养家糊口吗!你们不光应该靠出膀子力气去挣钱,还应该发挥你们学到的本事。你们有文化,有理想,就得拿出点真本事,那才能一直往向前走!告诉你,咱井下不光有煤,还有金子啊!”

  ……

  警铃响起,人车马上就要进站了,侯师傅拉了一下还呆坐在椅子上的我:“发什么愣呢?赶紧收拾收拾升窑了!有这功夫,晚上去我家陪我喝点小酒!”

  “师傅!”我抓起衣服,一遛小跑奔向了人车。

  (冯佳鑫,满洲里作家协会会员,扎煤公司工作。)

责任编辑: 潘 明